時間的推移在孩子身上總是相當明顯。

  當年要佐助蹲下來才能與之平高的孩子,在不知不覺間已高出佐助些許;乳名喚作弁丸的真田家小子,在元服之後更名為「真田幸村」,而佐助對他的稱呼也不知在何時從「少主」,變成「旦那」。
  更不知在何時,幸村戒掉了喜歡黏住人不放的習慣,也許是在真正有了武士的自覺那刻吧?成了武士,就必須放棄許多身為小孩子的特權。
  不過以成為真正男子漢為目標的幸村,從來沒去想過諸如此類的問題--他的神經還沒纖細到那種程度。
  少了一個無尾熊般礙手礙腳的小孩,佐助覺得連肩膀都輕鬆起來,只是有時卻不知為何感到一絲寂寞。但若他家主子像孩提時候一樣纏人,佐助又是百萬個不願意。據他的說法:
  「現在的旦那已經夠像小鬼了,要是完全沒有長進的話,那可要給本大爺加薪兩倍才幹。」
  說歸說,佐助還是常心不甘情不願地幫自家主子跑腿去,買些丸子、仙貝等「女人、小孩才那麼愛吃」的零食。
  「哎--算了算了。」佐助低頭輕啜杯中的溫茶。
  看著幸村無上滿足地吃著丸子,本來想抱怨什麼的佐助只得作罷,連慣常的嘆氣中都帶上了幾分自己沒有察覺的無奈笑意。

  急促刺耳的鐘聲擊碎了這份午後的平靜。
  「敵…敵軍!敵軍來襲!」
  城樓上的瞭望兵喊得聲嘶力竭。

  三葉葵的家紋,是德川軍!

  「喔喔喔--!我要為御館樣保護好上田城!」
  幸村觸電般跳起,衝回內室做出陣的準備。
  「哎呀哎呀--。」
  佐助一派悠閒自適地輕輕放下茶杯,聽著幸村重重踏著地板的腳步聲。
  「德川軍……嗎?」佐助歛去了所有表情,沉默。

  鼓聲隆隆,人聲沸沸,武田方的頭陣飄揚著真田家六文錢旗幟。
  栗毛馬上的幸村充滿鬥志,挺直的背脊讓他看起來相當值得依靠。主將的意志感染著麾下的兵眾們,一個個都士氣高昂。
  「打倒敵軍!保護上田城!為御館樣取下勝利吧!」幸村激動地高喊。
  「喔!」兵將們紛紛舉起武器,發出如雷的應和。

  (受眾人呵護,也受眾人愛戴啊……。)

  佐助看著幸村的背著六文錢的背影,心中卻有股並不樂觀的隱憂。
  幸村的父親真田昌幸是有名的見風轉舵之人,但他對武田信玄卻有著死士般的忠心,甚至把自己的長子送給武田信玄做人質。
  而自己的主子最像到父親的部份,便是那份忠心,甚至青出於藍。
  身為一個看過時代最黑暗部分的影子,佐助並不認為武田信玄跟其他大名有何不同,但自己的主子是幸村,幸村的主子是武田信玄,因此佐助對武田信玄是相當尊重,比對其他大名來得尊重。
  令人值得慶幸的是,目前武田信玄相當看重幸村,也對這個小輩疼愛有加。
  未等開戰,幸村便策馬急驅,一人當先,直衝敵陣。
  「旦那別太亂來啊!」佐助急忙追上。

  隨著慢慢深入敵陣,眼前卻突然佈滿一片六文錢的旗幟。
  幸村愣了一下。
  「兄長……。」
  只見敵方的大將微微笑道:「好久不見了,幸村。」
  「兄長您……為什麼要背叛御館樣呢?」
  信幸加入德川軍的時候,幸村還年幼,什麼都不懂;但他已不是小孩,也從別處輾轉聽說了這件事,
  「德川軍是個比較適合我的地方。」信幸顯然不想多談。幸村有多崇拜武田信玄,他是再明白也不過。

  佐助知道,當時德川軍侵攻信幸所死守的城,武田方面卻堅持不派援軍,將信幸與那座城當成無用的棋子丟棄,信幸便對武田軍死心了。當然,這些事佐助也是在信幸與稻姬成婚後才知道的。
  但忍者不曉得,其實信幸對於幸村一直獨得父親寵愛有個無法解開的心結,只是生性溫厚又為人兄長的他做不出忌妒弟弟這樣難看的事。加上在武田軍不受重用,而且信幸更看好德川軍。

  幸村直覺感受到信幸埋藏的怒意。在幸村的印象裡,鮮少發怒的兄長總是這樣,生氣的時候只會藏在心裡,但什麼都不解釋的信幸同樣也讓幸村動了氣。
  「一決勝負吧!兄長!」幸村憤怒地舉起雙槍,對自己的兄長下了戰書。
  「沒有拒絕的道理。」信幸拔出長刀。
  擁有過人武藝的幸村不是省油的燈,不只對付信幸,連湧上來的小兵也能一倂分神清掉,眼看信幸底下的兵是越來越少。佐助則趁著真田兩兄弟忙於酣戰,打得難分難捨之時,默默往德川家康所在之處前進。
  (糟了。)
  信幸暗叫不妙,便不著痕跡地一邊與幸村對戰,一邊往家康處慢慢退去。
  「上吧!忠勝!」德川家康那得意忘形的聲音響起,伴隨一陣機械啟動的聲響。
  另外一個方位,是信幸的妻子稻姬,嬌豔的女子將長直黑亮的秀髮綁成馬尾,手持長弓,而箭頭瞄準幸村。
  「喔啦喔啦--!」專注於戰鬥的幸村完全沒注意目前的局勢。
  「糟了!」這次輪到忍者慘叫不妙。
  佐助連忙驅使著黑鳥,將他帶往自家主子身邊。千鈞一髮之際,佐助將理應會射中幸村要害的冷箭打落。他面對著稻姬輕挑地笑了笑,後者只是冷冷地挑了挑眉,一揚手,弓箭兵站出來成一字排開,全部都對準了佐助。
  佐助的臉色刷白。
  「放箭。」如花瓣般嬌嫩的雙唇吐出的是令人發毛的冷酷。
  佐助瞄了不遠處還在射程範圍內的幸村,看樣子只能硬著頭皮上了。他召出三個影分身,藉由影分身在周身快速移動來擊落這陣箭雨。
  「小松! 」處在射程外的信幸以責備的口氣大喊自己的妻子。對於她擅自做主想將幸村用箭雨射死,信幸脾氣再好也有不滿。
  「呀--嚇了一大跳……。」佐助吁了一口氣。
  「源三郎大人小心!」稻姬驚呼出聲。信幸急忙退開。
  下一刻,疾驅而來的本多忠勝以千軍萬馬之勢猛力撞擊佐助的胸腹,他的視野瞬間被迫轉向亮晃晃的藍天。
  「啊……天空好藍啊……。」佐助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是被開了個大洞又被拆散。
  「佐助!」瞥見佐助倒地那瞬間的幸村不自覺大喊出聲。驚嚇像群展翅的白鳥在他腦中旋繞,而忘了什麼是憤怒。
  (原來還是不行啊……。)
  看慣生與死的佐助,也想如此接受即將降臨到他身上的命運。
  「佐助!佐助--!」幸村的聲音嘶啞而漸漸帶上了哭音,雖然是自己最倚賴的忍者,但他不能停止戰鬥。
  俯臥地上的佐助,看著自家年輕的旦那眼眶噙淚、奮勇殺敵的側臉,腦中走馬燈似地浮現和幸村從小到大相處的點點滴滴,雖然,總是讓自己感到無奈的時候居多。那個愛撒嬌又愛哭的孩子……。

  (旦那還是長大了……。)

  佐助很想叫幸村不要再哭了,模糊的視線會看不清敵人的;但另外一方面,佐助卻又為了「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會為我哭」這個想法感到安慰。
  他盯著地上受氣流振動的草葉一會,突然像是覺悟什麼。
  在幸村掩護之下的佐助,用手壓著傷口,順氣似地咳了幾聲,吞了顆不知是什麼的藥丸,準備好自己的武器,再度從戰場上站起。
  「佐助!」幸村不知是驚還是喜的喊著。
  「放心吧,旦那,本大爺沒那麼容易死!本大爺可是猿飛佐助!」
  就算身受重傷,臉上沾滿血汙,佐助那帶點輕挑的招牌笑容卻掛得更加穩固:

  「不過這樣的苦差事,回去要幫本大爺加薪喔!」

  幸村也不知有沒有聽懂,只是一個勁地點著頭。
  (肯定沒在聽。)
  佐助看著幸村的表情,為自己默哀。
  「唉……算了。」
  他的主子本來就是這樣子的人,不解世事。不過讓他此刻決心誓死跟隨的,也是眼前的這個人。

 


  旋風梭舞,蒼天疾驅。


  為了彌補因為受傷而動作較為遲緩的不足,佐助的三個影分身一起從不同方向進攻本多忠勝。被稱作戰國最強的本多忠勝可不是空有虛名,他手持巨大機巧槍--天王,直搗影分身的操縱者,佐助於千鈞一髮之刻閃避。
  (要是再被碰到一下,那可不是好玩的。)
  佐助冷汗直流。
  體積大、力量強當然也有相對的風險,那就是破綻。套上他主子最常用的方式:攻擊就是最好的防禦。


  忍者不是武士,忍者首重就是達成任務,不論用什麼方法。

  鏗!
  佐助與影分身們在本多忠勝的盔甲接縫各釘一隻苦無,迅速跳開以躲避稻姬的弓箭隊攻擊。
  手勢一揮,真田忍隊的忍者們自弓箭隊背後憑空出現,趁其不備時,快速以苦無近身攻擊擅長遠距離攻擊的弓兵們。

  鏗!
  佐助前翻後仰、東跳西閃,但一逮到機會,手上旋風攻擊的便是剛剛釘入的苦無。
  (……好暈……。)
  佐助逼迫自己的精神專注於看清眼前的事物,雖然他不確定自己還可以在這種情況下繼續撐多久。
  (剩下的,只能看旦那那邊了。)
  兩方人馬儘管戰得艱辛,但沒有任何一方願意示弱,真田兄弟也都將近筋疲力竭了。幸村以手背擦去嘴角的血污,眼神直直瞪著面前的親兄長。
  「兄長!回來吧!」
  (這仗拖愈久愈不利……。)
  眼角餘光瞄向與本多忠勝奮戰中的迷彩身影,幸村心裡暗忖。
  幸村擋下信幸的一擊,對峙的兩人分別傾注全力於自己的武器上,信幸咬著牙回答:
  「不可能!」
  幸村的雙槍彈開了信幸的長刀,信幸迅速穩住自己的身形:
  「你怎麼能叫我做第二次的背叛?況且德川待我不薄。」

  鏘!
  苦無一隻隻逐漸深埋入本多忠勝,等到德川家康發覺不對勁時,已經來不及了。那強大的防禦早已瓦解,忠勝只能頹然倒地。
  (戰國最強果然名不虛傳,但本大爺的聰明才智才是一流啦!)
  佐助相當自豪地環顧四周:局勢一面倒向我方,看樣子是場漂亮的勝仗。


  
  戰局終於到了尾聲,德川家康手足並用地大叫著:「撤退!撤退!」
  「希望以後不會再見了,幸村。」信幸平靜地看著幸村柔聲道。
  幸村盯著信幸看了一會,低頭咬牙回話:
  「嗯,希望不會再見了,兄長。」
  信幸隨著撤退的德川軍走了。
  幸村怔怔地目送著信幸的背影,他知道,他敬愛的兄長再也不會回來。
  因為,他們是敵人。
  正要回城的佐助經過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幸村轉頭,臉上是要哭不哭的神情,佐助卻想起多年之前,在樹林中玩捉迷藏回不了家,終於看到忍者來接他的弁丸。
  「回去吧,旦那。」
  佐助的聲音是難得的溫柔。

  策馬離去的信幸,忍不住回頭望向已結束的戰場。他有點落寞,又有幾分慶幸喃喃道:
  「幸村,大家都很寵你呢。」
  「源三郎大人也是啊。」
  「嗯?」
  信幸有點不解地望向稻姬,後者只是笑而不答。


  經過一番苦戰,成功守住上田城的武田軍凱旋歸來。然而號稱日本第一武士的幸村,並不如以往那般毫無保留地興高采烈,依然泛紅的眼眶將他勝利的喜悅給打了個折。
  佐助也不知該如何是好,只得裝作若無其事地率先去療傷。
  (等等去給旦那買丸子和蜜豆湯,對了,還有醬油仙貝,不然本大爺又要再多跑一趟……。)
  佐助一邊讓大夫幫他包紮,一邊思考著如何才能讓幸村打起精神的方法。
  
  才剛踏上走廊的地板不久,佐助就被人從後頭狠狠抱住。
  「喂喂,就算本大爺很帥,也不用這樣撲上來吧?」
  並不像幸村一樣那麼習慣與人作肢體上接觸,佐助顯得相當狼狽,一方面還因失血過多而有些暈眩。
  將臉埋在佐助肩上的幸村耍賴地搖搖頭,緊抓著那迷彩衣服不放,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真實。
  佐助無奈地伸出一隻手,往後拍了拍那顆像大型犬一樣的腦袋:
  「好了好了,旦那,都已經不是小孩子了,不要把鼻涕擦在本大爺的衣服上。」
  「佐助……。」幸村緩緩開口了,說出一句佐助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人對他說的話,而且,還是主子對忍者:
  「幸好你還活著。」
  佐助意外了一下,隨即臉上的表情慢慢放鬆下來,他望向夏蟬初鳴的天空,浮雲安祥地流過。他的手仍然用哄孩子入睡的節奏,輕輕揉著自家主子的頭髮:
  「是啊,幸好我們都還活著。」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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