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之東,日之西
  百鳥啼春,杜鵑泣血
  千山飛越,一水急渡
  婆娑亂舞,滄海生波
  無色若夢,浮世如塵
  ……

  佐助面無表情,細讀完以暗號寫成的任務密函,面前的男人也面無表情地回視。兩人的目光同時聚焦在擺掛於牆,橫幅展開的地圖上某個點。
  佐助知道:近來邊陲地區有個領主相當礙事。雖說「欲加其罪,何患無辭」,但那種名不見經傳的小城又何必勞師動眾?更何況理由不漂亮、講出去不光采的事,大名不能做,以氣節自詡的武士是不屑做。 

  「您的意思是……?」佐助相當熟練地就著燭火燒掉密函,用漫不經心的語氣開口。
  影子就是影子,沒有什麼不合理,更何況這只是個稀鬆平常的普通任務。
  「給你一個小隊,明天晚上,月升之前出發。」真田忍頭揮揮手,如此說道。
  「是。」
  佐助瞬間消失在燭火之前。

  (乾燥的風,晴朗的日子,適合在必要時使用火攻。)
  佐助望著遠方的天色,心中默默盤算著。
  「佐助!」軟軟的童音在身側響起。
  自家的少主又毫無防備地撲向別人了。
  佐助早就知道弁丸靠近,不著痕跡地移動過身形,只是弁丸依然有辦法抱著佐助的腿不放。

  (……這傢伙真的是武士之子嗎?)
  看著這個喜歡黏著人的孩子,佐助實在有點傷腦筋。
  弁丸眨著晶亮的眸子,咧開缺了一顆門牙的嘴,無心機地笑著:
  「佐助我們來玩躲貓貓。」
  佐助不明白為什麼一個武士之子可以有空玩遊戲,一般不都是要忙著唸書、習武、修禪、儀禮等一大堆必學項目嗎?
  看著那像小狗一般期待的神色,佐助只得豎白旗投降。
  「好吧好吧,少主你當鬼。」他屈膝蹲下,用食指指著弁丸的鼻尖。

  (然後本大爺趁機溜走。)

  忍者如果那麼容易被逮到,要怎麼當忍者?
  「好!」弁丸興奮地小跑步至樹前捂著眼睛:
  「一…二…三……咦?嗯……五…四…六……」 

  (連數數都不流利的武士真的沒問題嗎?)
  佐助有點不可置信。
  (算了,那個讓他的教師去傷腦筋吧。)
  佐助縱身一躍,轉眼在樹叢間沒了身影。

  「好了沒?」弁丸依舊捂著眼大喊著,空蕩蕩的林地裡迴盪著弁丸的聲音。
  「佐助--!」
  弁丸翻開矮樹叢的枝葉。
  「佐助--!」
  雙手捧起河邊的石頭。
  「佐助--。」
  鼓起勇氣對著漆黑的山洞大喊。
  「佐助--。」
  一開始弁丸還興致勃勃地尋找著佐助,隨著時間慢慢流逝,天色越來越暗,弁丸卻怎麼都找不着佐助,也找不着回家的路時,他感到驚慌起來。
  「佐助……。」

  
  「哎--少主,我們回去吧。」
  最後,還是放心不下的佐助,循著震天的哭聲找到他家小主子。
  「佐助……佐助不見了……!」弁丸哭得滿臉通紅,抽抽噎噎地將眼淚鼻涕一齊抹在佐助的衣服上。
  「沒有不見!沒有不見!」佐助手忙腳亂地哄著小主子。看到弁丸哭成這樣,讓佐助內咎不已。
  「少主不是男子漢嗎?別哭了別哭了。」
  佐助背起弁丸:
  「天快黑了,我們回去吧。」
  從佐助傳來的溫暖讓弁丸感到一陣安心,仍止不住哭泣地點點頭,照樣用佐助背後的衣服擦眼淚鼻涕。
  (哎呀哎呀--)
  佐助回頭看看背上哭累睡著的小主子,以及溼了一大片的後背,到最後佐助還是拿他沒輒。
  
  天黑了。



  佐助並不害怕殺人,但也不認為殺人是件令人愉悅的事。
  不過,在這習以殺戮的時代,無論是大名,武士,還是忍者,兵卒的生死都只是手中掌握的數目多寡。
  他瞟向背後一票初結業的忍眾,眼神儘管銳利,但對活著還抱有希望。
  佐助沒來由地笑了一下。
  無色若夢啊!若一切一切儘是人間的一場迷夢,他覺得自己是從來沒醒過。

  『小子們,一個活口也不能留。』佐助無聲地用手勢示意。
  (包括女人、小孩和僕人。)

  手起刀落,重要的領主就在睡夢中不知不覺踏上黃泉;其他人可就沒這麼幸運了。從不知哪個女人偷偷去夜會情郎,卻發現人已陳屍榻上,懼而驚叫起,倏地整座宅邸就燈火通明,那時上上下下已少去了整整一半。
  佐助揮舞著大型手裡劍,俐落的身手如夜風般在廊間穿梭;尖利的刃無情地劃開肌肉、斬斷骨骼,鮮血似煙花燦爛而殞落了生命,留有餘溫的軀體一具具倒下。
  男人們有的奮力頑抗,有的背向逃跑;帶著孩子的女人們有的寧可犧牲自己以換取短暫的脫逃時間,有的試圖將孩子作為肉盾,有的是選擇一起自殺。
  人生百態在人們面臨死亡的那刻無預警展現。

  佐助眼神專注而空泛地看著這一切。

  但無論是選擇了何種態度應對,最後得到的回答都只有,那道一閃而過的銀光。
  稚嫩的孩童頭顱在佐助身後滾落,曾經明而有睞的雙眼,正無言地面向明天再也不會到來的夜晚。

  (生、或者是死,不過如此而已……。)

  解散小隊後,渾身浴血的佐助整個人潛進湖裡,透過粼粼波光望向搖晃扭曲的皎潔明月。衣物吸飽的血污將周圍澄淨的湖水染上了暗紅,佐助像是被什麼追趕似地開始快速往前游著;但無論他遊得有多快,霧般的血色始終不曾從他身上散去。

  終於,他仰起頭,絕望地換了一口氣,從水中站起。

  水裡倒映的明月不斷被他髮梢的水滴打碎,佐助若有所思地望了夜空一眼後,緩緩爬上岸,走回上田城。


  遠方的雞鳴了。



  「佐助!」剛結束早課的弁丸一邊大喊著忍者的名字,一邊蹦蹦跳跳跑來。
  「咦?」
  看到弁丸的那瞬間,佐助不知為何,眼前突然掠過昨晚被他無情奪去生命的孩童臉龐。
  撲到佐助身上的弁丸,突然皺起了小鼻子,在佐助身上嗅個不停。
  「少主?」
  佐助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,那瞬間他驚得差點忘了如何呼吸。
  這麼年幼的孩子,還不懂得什麼叫做殺戮,他不想由他來揭開世界的殘酷,不想讓這孩子就此背向他而去。
  「香香的。」弁丸展開大大的笑臉,那笑容就像初升的陽光一樣燦爛。
  佐助一愣。
  他細聞自己的手臂,的確在皮膚上附著了淡淡的花香,看樣子是昨晚回城沐浴時,誤用侍女們浸了香花、預備早上梳洗的水。

  佐助笑了,有點空邈地笑了。
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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